朱虹 曹雯芹:东方画魂八大山人(六)
艺术从来都是一条孤独的路。八大山人(朱耷)一无所有,也不受任何束缚,功名、财富、家庭。他跌跌撞撞,却始终坚持追寻自己的本心。
1661年,顺治帝驾崩,康熙帝即位,是日颁诏大赦。
1662年,康熙元年,南明最后一个流亡政府“永历”王朝覆灭。不久,清廷宣告,前明王室的隐栖者可以返回家园,不再背负政治罪名,受到政治迫害。
诗会上,朱耷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,他们都是地方名流,苏剑浦、李来泰、丁弘诲、饶宇朴等。朱耷在介冈灶社的时候,就结识了饶宇朴,他们同是弘敏大师的门徒。苏剑浦当过前明临川军事,李来泰是饶宇朴的岳父,丁弘诲当过“抚州府学教授”,是饶宇朴的好友。大家以诗会友,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而走到了一起。
临川文风鼎盛,是王安石、汤显祖的故乡,留有王羲之的墨池,王安石的故宅,汤显祖的玉茗堂。在临川,他们一路浏览,一路吟咏,好不快哉!登高拟岘台、流连金枙园、凭吊王安石、欣赏玉茗堂、参观文昌桥,所到之处,必留下诗词数首。
朱耷兴致高涨,留下十余首诗词。然而,他的诗词依然弥漫着孤独者的气息,生命的基调一旦奠定,终生都难以更改。
《文昌桥》中,他写道:“桥上谁携酒一壶,桥边谁忆古洪都。绿杨花好前朝市,急管风吹雨后湖。”
内心深处,朱耷渴望过上一种文人雅士的生活,那是家族几百年来的传承,是他理想中的王国。他参加诗会,他享受其中,他感性于这样生动的生活场景。
康熙六年(1667),弘敏大师亲手建设的耕香院终于落成。
朱耷此时早已在耕香院定居。耕香院凝聚了弘敏大师十多年的心血,这里的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,都是大师亲自挑选、督建和种植。大师年事已高,他希望朱耷有朝一日能够再次传承他的衣钵,主持耕香院。可是,此时的朱耷,却不再是一个静心修禅的僧人,他与外界的交往,越来越频繁。
他的书画在社会上已小有名气,来索画求字的,渐渐多了起来。
继《墨花图卷》(1666)之后,他还为吴云子画扇面,为孟伯书《题画诗》轴。
康熙十年(1671),一个叫裘琏的年轻书生走进耕香院,专程来寻访一位名叫“芦田释雪个”的僧人。朱耷没有想到,两人一见如故,裘琏将深深影响他人生的走向。
裘琏(1644-1729)比朱耷小18岁,浙江慈溪人,清代戏剧家,人称横山先生。他早年跟随儒学大师黄宗羲学习,精通诗词戏曲,爱好书法绘画。同时,他喜欢结交风雅人士,和许多当时的社会名流都有交往。
康熙九年(1670),裘琏的岳父胡亦堂担任新昌(今江西宜丰)县令,裘琏陪同岳父到任。他听说宜丰县隔壁的奉新县耕香院里住着一位精通书画的神秘高僧,于是,就有了1671年和朱耷的这次相遇。
这次相识是欢愉的,他们十分投机,促膝长谈,佛法、诗词、书法、绘画、人生。在交谈中,朱耷流露出了他对佛法的理解。在他看来,小乘佛教讲究的是众生皆苦,讲究个人修炼。而大乘佛教则主张人生自我解脱,讲求普度众生。他更讲到自己,孑然一身,“涅槃”何难?难的是由“菩萨道”“回向”人间,由出世到入世,为众生舍身。能以出世心态,做入世事业,报答天下苍生,为万世共享,才真正称得上是功德圆满。
裘琏听着不觉入迷。分别时,裘琏作《赠别雪公上人》诗二首,并盛情邀请朱耷去新昌做客:“莫负渊明里,还来看菊花。”
第二年,朱耷接受了裘琏的邀请,不久就去了新昌,并随后多次前往。他们在新昌一同游历、听雨、参禅、写诗、作画。
后来,发生了一件大事。生活啊生活,又给予了朱耷致命一击。
康熙十一年(1672),朱耷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,弘敏大师去世,享年六十七岁。
其实,朱耷早已看透生死。十八岁那年,他就死过一次。是师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,让他从深渊里爬了出来,从苦海里上了岸。师傅领他进了佛门精妙的世界,安顿了他的生命,更安顿了他的心,整整二十年哪!他跟着师傅,学佛、参禅,师傅是他的一座山,一艘船,一盏灯。可是,山倒了,船沉了,灯灭了。生命再次让他感觉到了痛苦,他四十七岁了,纵然心里掀起千层的巨浪,伤口的血滴满一地,他也要沉默着、忍耐着,像沉默的地下河流,只有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汹涌奔腾。
裘琏看到了朱耷的痛苦,他希望朱耷能够离开耕香院,在新昌买块山地盖个宅子,从此在新昌定居下来。可是,朱耷婉言谢绝了。
朱耷再一次躲进了耕香院逼仄的小房子。他不礼佛,也不参禅,甚至连画笔也很少拿起。
1674年端午节后的第三天,朱耷突然出现在奉新县的奉新寺,他要找朋友,寄居在这里的黄安平居士,办一件大事。
他打算为自己留下点什么!他不希望自己无声无息地来,无声无息地离开,如同一阵风吹过世界。是的,三十年以来,他一直生活在世界的边缘,社会的夹缝里,像一只隐藏在黑暗里的老鼠。他要为自己画一幅像,留下只言片语,留给这个既温柔又残酷,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。
黄安平忙碌了好几天,终于有了这幅流传至今的《个山小像》。此画是1954年前后在江西奉新县奉先寺发现的。感谢历史的钟爱,让我们在三百多年后,依然可以一睹这位才气逼人画家的风采。
这是朱耷49岁时的模样,他穿着一件斜襟薄长袍,脚上是一双细麻做的鞋履,头上则戴着一顶青纱的斗笠。衣服穿在他身上,显得十分宽大,看得出来,他很瘦,清瘦的脸庞上,留着微须,目光忧郁,双手轻轻交握腰前。清朝男子的装扮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痕迹。他像一位居士,又像一位隐士,他非僧非俗,既不像显贵也不像平民,这样的装扮,在大清子民中显得特立独行。
朱耷用篆体亲自写下“个山小像”四个字,又仿董其昌的字体写下:“甲寅蒲节后二日,过老友黄安平,为余写此。时年四十有九。”
朱耷将这幅肖像画视如珍宝,在后半生中,一直带在身边,那仿佛是他亲生的孩子,是他活着的证据。他经常在上面加些文字,并请好友饶宇朴、彭文亮、蔡受为他题文。肖像画上,还盖上了一枚枚鲜红的印章,其中有一枚最为特别,“西江弋阳王孙”的朱文文印,它就钤盖在饶宇朴的题跋中间。王室子孙的身世,他从来不敢轻易示人,然而在这幅小像里,朱耷却把身世郑重地表明。
这些今天读起来隐晦艰涩的暗语,包含了他的宗室身份、佛门行踪、所修法门、心路历程,如果细细分析研究,是我们不断走进朱耷心灵深处的钥匙。画中人,画中话,画中印,是朱耷心灵的独白,思想的凝固,生命的印记。九段题跋,十余枚鲜红的印章,让《个山小像》成为一份生动的个人档案,更成为一件不朽的艺术精品。
在饶宇朴写成的跋文中,他离开耕香院的思想已然流露。他希望像五代的画僧贯休、唐代的诗僧齐己一样,云游四方、浪迹江湖。
他还强烈表达了出家还俗的想法:“生在曹洞临济有,穿过临济曹洞有。曹洞临济两俱非,羸羸然若丧家之狗。还识得此人么?罗汉道:底?”
朱耷再次审视自己走过的宗教之路。他曾经认真钻研禅宗的曹洞学说,后来又学习临济宗的理论,这两支同出一门的佛学宗派,却让他越来越心生困惑。他感到,自己与佛门的缘分已经尽了,离开的时候到了。
朱耷再次一无所有,生无所依。但是,生命的热情还在,使命还没有完成。
朱耷再次出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