滚动的太阳

2025-11-07 04:56 阅读
江西日报

  由夏到秋,一个神奇的球体在赣鄱大地上欢快地滚动。

  113天,赣超来了又去,改变了很多人的轨迹,也给2025年的江西留下难以抹去的足球印记。

  在我的人生体验里,足球既是全流程参与者,也是抗拒遗忘的提词器。

  一记后场长传划过半个球场,我犹如一头血气方刚的猎豹在稀树草原上一边左冲右突,一边计算足球的“弹道”,球到人也到,对方两名后卫一前一后扑了上来!我用头轻点皮球,在两名后卫夹击合围的一瞬间,使出了灵光乍现的一招,右脚踝外翻凌空将球挑过对方头顶,顺势转身领球穿裆过了第三名后卫,突入禁区……多年以后,这个镜头仍会不断在我脑海中闪回。岁月的光影魔术手甚至只“拆条”了这一片段,剪掉了我射门的结果,以至到现在我已无从记起最后有没有破门,但依然不能阻断这剂长效内啡肽穿越平凡的生活,带来隐秘而持久的快乐。

  足球就有这样的魔力,球场上的高光,足以在光阴的指令集关联一生。比如校际比赛我以一个潇洒的“鱼跃冲顶”头球破门,高像素配图是球场边的她笑靥如花;比如那年我在最后一届校运会戴上队长袖标,延展的是接踵而来的毕业季为了留在省城的下底传中;比如我为足球写下的第一篇评论印成铅字见报了,单击打开的是进入全新职场后奋斗不息的文件夹。

  足球是灵气与智慧的光标,会跳转到比桌面更深远的链接。

  江西的足球水平不高,职业氛围也不浓,赣超打破了“只有职业联赛才有球市”“只有体育部门才能办赛”的固有认知,文体旅商融合办赛,球员出身草根,全民都是球迷。当人们投入其中,忘记了生活的庸常、个人的烦恼,记住了比自身更庞大的情感:团队的荣耀、城市的骄傲、文化的认同,以及那种与素昧平生之人因同一份热爱而紧密相连的归属感。

  90分钟到120分钟的时间,105米×68米的空间,足球时空里滚动着我对命运的全部理解。

  法国哲学家加缪曾说:“关于生活这门学问,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东西,都是从足球里学到的。”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,绝非一句漂亮的修辞。加缪的青年时代在阿尔及利亚的贫穷与阳光下度过,足球是他生命中最明亮的色彩。他效力于大学青年队,位置是守门员,技术出色,甚至一度怀有成为职业球员的梦想。

  然而,命运的一次无情“射门”改变了加缪的人生方向。17岁时,他因罹患肺结核,永远告别了心爱的球场。这次沉重的打击,让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、荒诞与不确定性,这也成为他日后哲学思想的核心母题。

  开场的哨声是生命最初的啼哭。每个人都空手而来,在规则的边界内开始奔跑。那枚皮球滚动的轨迹,恰似人生不可预测的走向——有时精准如计算好的妙传,有时偏转而撞上意外的腿脚;凌空抽射或许划出惊艳弧线,十二码前的彷徨也须承载扼腕叹息。我们都在寻觅破门的瞬间,那是命运与努力恰好共振的时刻。

  到现在为止,每周踢上一场足球,仍然是我对抗平庸和保持幸福力的有效武器。40年与球相伴的日子,我也曾几度重伤离场,改变人生的线路。

  我出生的那个县城,直到我上高一,还是清贫和闭塞的。好在这一年我遇见了足球。县中学没有足球场,只是平整了一块泥地做操场。每天放学后,我们就在操场上一边各摆两个书包当球门,踢得尘土飞扬。散场后,我把足球鞋藏在书包的底部,意犹未尽地找一颗鹅卵石一路踢回家。

  父亲对我的教育实用而严肃,他反对我踢球,告诉我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“你考不上大学,以后一生要拉平板车讨生活”。母亲对我宽厚近乎放纵,省吃俭用帮我买了一双“双星”足球鞋。第一次穿上它,走在东关街的石板路上,我是趾高气扬的小公鸡,那橡胶鞋钉敲击路面节奏明快的“嗒嗒”声,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破空而来。

  踢足球很费鞋,我没钱买新鞋,就成了补鞋摊的常客。每破一处,补鞋大嫂就在上面打一个补丁,到最后补丁摞着补丁,层层叠叠犹如铠甲。我穿着装甲战靴在场上横冲直撞,很快获得了外号“坦克”。

  “坦克”驰骋得最欢的地方是县体育场,我们每个星期天在这里踢一个下午,暑假能踢60天。简陋的体育场修在琵琶湖边,400米煤渣跑道,围着一个足球场,一个大脚能把球直接开到湖里去,然后我“狗刨”着把球拱回岸边。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还有人工草皮这种东西,也不知道“百慕大草”“黑麦草”等优良草种。县体育场那片绿油油的草坪就像东欧平原,是“坦克”的最佳战场,哪管它播种的是廉价的大叶草,在上面滑铲一次,总得在腿上留下几道鲜艳的血痕。

  我曾以为,我离专业足球运动员也就一胳膊肘的距离。高考刚完,我意外获得了集训机会。县里组织中学生球员参加省里的比赛,我们平时踢球的伙伴有近半入选了,我没有节制地在训练场上用身体开路,从来不避让,有时把对方顶得人仰马翻,有时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。终于有一次,在空中争顶时,我失去了重心,左胳膊肘杵在地上,“嘎巴”一声骨折了。

  做手术时我没有哼一声,但当我用夹板吊着胳膊,到县汽车站送球队去省城比赛时,车一开动,我立马潸然泪下。

  那一个夏天,我们球队的前锋“潘大个”被上海体院的教练看中,特招入校,不过他最后也没有踢球,而是成了一名拳击运动员,两获全运会拳击冠军,后来为中国拼下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男子拳击75公斤级出线权。

  那一个夏天,我没比成赛,高考也落榜了,还吊着一条胳膊,估计以后拉平板车也不得力,我不得不像加缪一样思考人生了。

  球场上的角色,映照着人世间的分工。前锋在聚光灯下完成致命一击,如同那些站在历史转折点的英雄;中场的组织者用视野编织脉络,他们是无声的奠基者;后卫在阴影处化解危机,门将独自面对呼啸而来的命运。每个位置都在证明,闪耀未必是唯一的价值,坚守本身已是传奇。

  伤筋动骨一百天,足球场去不了,我狠下心重新拿起了书本——还有一个原因是伙伴们比赛回来,告诉我城里大工厂、大学甚至有的中学都有足球场,想咋踢就咋踢。

  等我发奋考出来,居然诚不我欺。

  当年我们踢球时,大部分家长还有老师都不支持,认为“不务正业”。后来我观察了球队所有伙伴的人生角色,发现除了当届高考差点被剃光头外(客观说,那时录取率也是真的低),大家都表现出绝对的人生后劲,取得了比常人相对较高的成就。

  我们的血脉里,永远留存着旷野的召唤,而绿茵场,是城市丛林中最接近旷野的地貌。

  人类99%的进化史在旷野中完成。狩猎采集时代,对自然环境的敏锐感知(如水源、食物、危险信号)被写入基因,形成本能偏好。足球场上的拼杀,恰是旷野生存能力的回光返照。能把球踢好的人,运动能力、空间感知能力、手眼协调能力都在线,而这些,是智商的基础;另外团队协作精神、拼搏精神、抗压精神,营造出球员丰富而积极的精神世界。千万不要翻运动员“四肢发达、头脑简单”的老黄历,在我采访的赣超南昌队中,学霸就有好几位,球员近年考入“985”“211”大学是普遍现象,还有球员考入清北。

  刚工作那几年,每隔几周返回学校和学弟们酣畅淋漓地踢一场足球,是我开给机关按部就班工作的嗅盐。等我认识的几届学弟都毕业了,法兰西世界杯开始了,“外星人”准备大杀四方,齐达内带着“马赛回旋”等待封神。

  那个夏天,我心痒脚痒手也痒,就把熬夜看球的所思所感写成评论。当时我觉得在方格稿纸上的驰骋,有着和绿茵场一样的汪洋恣肆,文思泉涌犹如完美进攻一般水银泻地,带给我独特而真实的快乐。于是夏天还没有结束,我辞了公职,考入报社做了一名记者。

  我从来没在文体部待过,但我是他们最铁杆的板凳队友,每逢大赛必被征召,参与报道了1998年至2016年之间所有的世界杯、奥运会和欧洲杯。虽然后来我离开了纸媒去开创新媒体,但我的体育报道生涯是幸运的,见证了中国队目前为止唯一一次世界杯之旅——韩日世界杯,现场采访了北京奥运会、广州亚运会、北京冬奥会、杭州亚运会。

  2007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年。球场上摧城拔寨,不怕个子矮,优于常人的空间感知能力使我拥有出色的头球,而业余球员普遍防空能力不强,所以我保持了很高的头球破门率;职场上连获大奖,还当选了北京奥运会火炬手。可人生犹如一场加时的足球赛,当你以为掌控全局时,却总有意外发生。12月16日,我们球队打入一项杯赛的决赛,并在常规时间5:0领先,我仍在不知疲倦地奔跑,带球摆脱防守高速突入对方禁区。也许对比分心有不甘,对方守门员在我右脚刚刚落地时,像一头凶猛的黑熊一般扑了过来,他的肩膀撞在我的右腿胫骨上,双手还顺势固定了我的小腿,我们两个人的体重加上相对奔跑的能量,瞬间集中在我的右膝关节上,猛烈的撞击造成膝关节粉碎性骨折。

  医生帮我重建了右膝关节,还打入一块钢板、6根钢钉作为内固定。足球场受伤是常有的事,我一点也没有为难对方守门员。不过这次代价有点大,足以令运动员退出职业生涯。我瘸着腿跑完了奥运火炬接力,并现场报道完了北京奥运会。在北京残奥会开幕这一天,我让医生帮我取出了钢板和钢钉,因为我还有重返绿茵场的梦想,不想参加残奥会。康复漫长而艰辛,这期间我泳技大增,还成了山地自行车长途旅行大神,于2013年经318国道骑车一个多月到达拉萨。

  再次站上球场完成一场比赛已是受伤7年之后。由于右腿无法发力我成了事实上的跛脚猫,从锋线撤到了后卫线,大部分时间当守门员。为了多在场上待一会儿,我考了裁判证,吹成了“业余金哨”。

  最近一次手术发生在4个月前,这次是头部。术后第3天,我就接到了加入赣超报道专班的通知,并负责写第一条评论。我在病床上完成了这项任务,没想到效果很不错。

  我还是要感谢足球。

  在我们这个行业,作息没有规律,加班是家常便饭。我在新闻客户端工作的5年间,每天工作16小时,手机24小时不关机,全年365天无休。唯一的放松是一周能踢一次夜场,足球赋予我还算强壮的体魄、乐观的精神、昂扬的斗志,还有永不言败的倔强,使我能够应对高强度的职业挑战。

  我和父亲早已和解,此刻他在天堂看我在人世间奔忙。他生前收回了“踢球没用”的成见,并且自豪他儿子是报道世界杯和奥运会的记者;现在母亲每次看我有比赛,她都会笑眯眯等着我换好球服,套上足球袜,插入护腿板,穿上再也不用修补的真皮足球鞋,然后夸奖我:“我儿子真帅!”

  其实这个儿子,已是“老”儿子了。2025年7月6日,赣超开赛前6天,JFL(日本足球联赛)第15轮,三浦知良首发出战,刷新最年长出场纪录(58岁零130天),这个年龄还能踢职业联赛,他给我做了榜样,我也希望自己能踢到不能动为止。

  足球教会我们的,正是在不可重复的90分钟里,如何跌倒后爬起,如何为团队牺牲,如何在注定会有遗憾的竞争中,依然选择奔向那颗滚动的太阳。

  这或许就是人生最真实的写照,我们都在有限的时空里,追逐一个会呼吸的梦想。

  □ 吴志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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